及川在紙筆摩擦的沙沙聲中醒來。

他懶懶地打個哈欠,揉眼看著前排的多數同學們和考題奮戰,而他座位附近的人睡成一片,甚至發出鼾聲。

隨著高中入學考試逼近,教室的氛圍依考生志向、目標等劃分為緊繃與散漫,已經確定直升青葉城西就讀的及川屬於後者。他左手托腮,看著桌上的數學考卷還有二分之一的題目,是他無法用在球場上揮灑的汗水去填答的空白。

好無聊,好想打球啊——坐在教室簡直是坐牢!

及川躁動的執筆,在考卷空白處繞出一圈圈的圓。自從國中最後一場比賽結束後,確定繼續打排球的三年級生們晨練依然在北川第一中學,放學後移地到青葉城西。身處宮城縣排球強豪的青城能走多遠呢?他想著,腦中閃過居高臨下的面容頓時眉間起摺,更加肯定要打敗牛若那傢伙!還有——

還有飛雄這個臭小鬼。

再兩年,飛雄就會站在球網的對面。

兩年的時光,那個熱愛排球的笨蛋又會變成什麼樣子?還會是我熟悉的模樣嗎?

大概,會變的。現在就已經有股陌生感了啊。

在紙上打轉的圈越繞越密,密得亂成一團。及川每在北川第一和青葉城西的球場轉移一次,就更深刻地感受到即將淡出熟悉的國中生活,也淡出那道灼灼的目光。接替他成為正選二傳手的影山,不再有大量趁著撿球的時間追在身後討教發球訣竅,習以為常的熟悉被延展成措手不及的陌生。

應該開心的,能遠離拒絕無數次卻還是死性不改的熱烈糾纏。

但似乎有什麼,正在失去?

失去什麼呢?飛雄?為什麼?

「再五分鐘。」

老師提醒作答時間所剩無幾的聲音,將及川拖出陷入迴圈的問號。他發現考卷上密密麻麻的不僅是心煩意亂的繞圓。

飛雄 飛雄 飛雄 飛雄 
 飛雄   飛雄 飛雄   飛雄
飛雄 飛雄  飛雄 飛雄
 飛雄 飛雄 飛雄 飛雄
   飛雄飛雄飛雄飛雄
   

怵目驚心的字跡,嚇得及川用橡皮擦磨到紙張起毛,仍無法完全消抹名字的痕跡。





及川掰著手指,數出還要再過九天百般無聊的日子。好久啊……他止不住鬱悶地趴在桌上,視線落在擱置一旁的書本,伸手摩挲書籍,打起精神抬起上半身,繼續翻閱鄰坐出借的小說。他有些在意故事發展。

自從被斜前方同學的鼾聲吵醒第三次,老師就嚴格下令課堂不許睡覺。他隨口和鄰坐嚷嚷不能睡覺還能做什麼啊?沒想到隔天鄰坐就帶了一套神怪小說出借,眼神和言語熱切得難以招架。他敷衍著領受這份好意隨便翻閱,卻意外看出一點興趣。

翻開夾頁抽出書籤,不消片刻就沉入故事情節,視線在文字中悠游。規律翻動書頁的手一頓,及川蹙眉一臉困惑,似是游魚困入網中尋不著出路。他回溯剛才讀過的段落,骨節分明的手指重重壓劃惹眼的字句。

——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。

——所謂咒,簡單說來就是束縛。

他想起那張摩擦起毛的數學考卷。

飛雄、飛雄、飛雄……

一開始,並沒有想要那樣稱呼。直到意外在休息時間撞見那一幕。

體育館外邊角,二年級的社團後輩,刻意伸腳絆倒行色匆匆的影山。

「抱歉抱歉,腿太長沒注意到有個小矮子路過。」竹內臉上盡是得逞的快意。

「幹嘛道歉啊?明明是這傢伙眼睛長在頭頂,走路不看路的錯吧!」田口一邊嘲諷,一邊搭上竹內的肩。

在他遏阻前,影山滿臉不服氣地搶先出聲,眼神直勾勾地迎向竹內。

「我才不是小矮子,會繼續長高!」影山逕自起身拍掉護膝和手掌上的沙塵,接著皺眉轉向田口回應:「我有看路,是竹內前輩沒看路。還有,有誰的眼睛會長在頭頂上?」

圓圓的頭歪向一邊,墨藍眼眸內是真誠的疑問,看在田口眼裡與挑釁無異。他跨步揪起影山衣領,氣憤地大喊:「少瞧不起人,別以為有那麼點天賦就能上場——」

「唷——聊什麼聊得這麼起勁?也讓我參與一下嘛。」

田口渾身一僵,原先話語全哽在喉間。緩步走來的及川笑得如沐春風,目光卻似冰刃,剜得他火速縮回擱在領口的手,僅能吶吶吐出一聲及川前輩。

「嗯?看樣子是聊完了?是的話就趕緊回體育館吧,練習快開始囉。」

「是!」田口和竹內心懷僥倖地應聲,腳底抹油迅速開溜。沒想到跑沒幾步,身後傳來一聲:「等等——」兩人急煞,戰戰兢兢地回頭等待及川下文。

「前幾天家長們買了幾箱飲料寄放在商店,你們現在去搬回來。」

「那個不是一年級該去的嗎?」田口忿忿指向影山,完全不理會竹內在旁肘擊示意離開。體育社團壁壘分明的階級制,這樣的苦差事照理來說不應落在他們身上。

「本來是想讓這邊的『小矮子』去搬回來,但看來讓『腿太長』的你們去會更有效率。還有,從明天開始,你們就多跑十圈再開始訓練吧。我很看好腿長的你們能上場比賽喔,加油!」

及川發布完指令,回過頭對著影山說教:「笨蛋給我聽清楚了,走路是該好好看路,但走歪路的人就算看得再仔細,也很容易跌倒。」

竹內急急拉住還想駁斥的田口,兩人忍受芒刺在背的目光,跑著離開。

及川哼聲,收回視線對上從頭到尾都沒讀懂狀況的影山。

「手伸出來。」

影山疑惑地依言,任由及川翻轉手背。灰撲的手掌有幾處破皮甚至滲血。及川煩躁咂嘴,心想早知道應該要指派一百圈,讓腿太長的傢伙跑斷腿。他親自幫影山清理傷口,思忖諸如此類的事情大概不是第一次發生。

天才本就招妒。

平而心論,他能體會與天才共處的焦躁——他脫離那種狀態,也不過幾周前的事——,影山站在球場上是個發光體,然而與之同場訓練的人,近距離感受壓倒性的落差,一如與焰火過近,易灼易傷。

偏偏又是個不識人情的天才,鋒芒更銳。影山從未刻意張揚天賦,只是理所當然的態度,以及耿直剛硬不知變通的性格,難免撞上槍口。尤其又是在這種血氣方剛的年紀。理智知道今天的事影山是受害者,及川還是忍不住唸了一頓。

「眼睛長在頭頂上,說得就是你這種狂妄的臭小鬼啦。剛剛那種場合,你少說幾句話會死嗎!」

他很生氣,除了身為隊長看見二年級造次的氣憤外,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氣。偏偏當事者還指著自己的眼睛,一臉正色地回答:「我的眼睛長在這裡。」及川氣到發笑,準備嘲弄一番時,影山又接了一句。

「及川前輩沒看見嗎?」影山抬臉,筆直看向及川。及川看見薄薄的唇瓣,圓潤顯得稚氣的臉頰,夜藍般的眼眸閃著光,裡面有他的倒影。

及川心跳快了幾拍,咬牙切齒地應了一聲:「沒看見!」

「難道是因為及川前輩眼睛長在頭頂?」影山皺眉,下意識探往及川眼睛的手被擒住。

「大笨蛋,你的眼睛才——」

教練吹哨集合的聲響打斷失去意義的對話。

那天社團結束後,他依稀想起狀態不佳那段時間,岩泉曾訓斥:「你對影山太過了,小心我揍你啊!這樣對隊裡影響也不好。」

「知道了知道了。」他漫不經心的敷衍,「小岩總是操著當媽的心,會老得更快喔!前幾天才有人誤以為你高三了呢。」

及川不得不佩服岩泉的真知灼見。身為隊長行為不端正,隊員容易效尤。再者,當時處於焦慮的他,實在是無暇顧及整體團隊氛圍及細故。

影山會被找麻煩,他可能也要負點責任。

隔天,除了將二年級的惡行上報外,及川開始稱呼影山為飛雄——直呼其名,是最快也最顯而易見的親近。

他盤算著就算是表象也好,好歹做做樣子。

意外的是,岩泉過一段時間順勢提起:「你和影山關係好很多啊。」

「我都特意喊他名字了,能不好嗎?」

岩泉瞟了他一眼,「不是指那些虛的。你對影山動手動腳的頻率變高了——當然,如果是真的動手動腳,我會揍飛你。」那些動手動腳,比起欺負更像是逗弄。他仍會出聲訓斥,但不至於到強行遏止。

「沒辦法啊,飛雄那張臉就讓人想好好『招呼』嘛,怪我囉?」及川矇混心底的發虛,像是遮掩被看穿的難堪。

——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。

骨節分明的手指來回摩挲這一句,隱而未顯的心思此刻大張旗鼓。

他否認不了改稱名字的舉動,表面上是為了迅速拉近距離,實際內涵則是無聲的威嚇——飛雄是我親近的人,除了我以外,你們誰也別想動他。

圓圓的腦袋像圓圓的排球;雙頰塞得鼓鼓像花栗鼠;看向他的眼裡有閃爍的星光;不耐煩卻隱忍在臉頰上作亂的手……腦內閃現的種種身影化為一句句在心中複述的「飛雄」。

前一刻覺得還要九天才畢業無比漫長,這一刻深感快得讓人措手不及。





 


距離畢業還有三天。

青葉城西的體育館慣例維修,直升的三年級們無處可去,下午的社團活動留在北川第一進行。教練把握所剩無幾的時間,讓三年級陪著新陣容打練習賽。成為首發的影山,直到社團結束才有餘裕和及川說話。

「及川前輩——」影山說到一半,及川撇開頭反射性打斷:「不教!才不教!」

「我不是要說這個。」影山語氣漸低,聽出不對勁的及川回頭,發現那雙望著他的目光,不若以往閃著熱烈焰火,反倒是一地燃盡的餘灰。「你一定要畢業嗎?」

「這不是廢話嗎?」及川輕捏嬰兒肥未退的臉頰,「難不成你希望我留級啊?」

「我希望及川前輩留下來。」

覆滿灰燼的眼底復燃似地跳起星火。及川驀然記起——所謂咒,簡單說來就是束縛。霎時間一股熱流從他心中往上衝到眼眶、鼻頭,最終僅僅從嘴巴流出一聲:「飛雄。」

「嗯?」

「飛雄。」

「怎麼了?」

「飛雄飛雄飛雄。」及川雙手用力抓住影山肩膀。

「做什麼?」急於知道答案的影山被喊得有些煩躁,想扭開抓疼雙肩的手。但意識到及川神色前所未見的認真,認真得讓他忘記反抗,不自覺屏住呼吸。

 

「飛雄,你的名字一定是個詛咒。」

及川一方面希望三天後就能擺脫這個詛咒,另一方面又希望畢業那天永遠不要到來。心思左右拉扯的他,完全沒有心思回應影山的茫然。

然而,不論此時的及川想得再多再廣再深,也想不到「飛雄」會是他一生中,最短也最長的咒。


Fin

相關作,當初是先有這篇才有〈呼〉,時隔兩年多,要不是突然被勾起印象,我都忘了這個曾經很喜歡的構思。在這兩天內下定決心寫完,來回修改好幾次,手太生抓不太到情感節奏,留白的地方多了,突兀請見諒。

文中引用的字句出自夢枕獏的《陰陽師》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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